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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建伟:谈中医文化

2012-10-28 10:58 来源:民进中央宣传部 字号:     转发 打印

  什么叫中医?大致有三种解释。第一种解释:“中”即中等之意,“中医”即中等医生。唐代孙思邈所撰《备急千金要方·卷一》说“上医医国,中医医人,下医医病”,又说“上医医未病之病,中医医欲病之病,下医医已病之病”。第二种解释:“中”,音zhòng,即符合之意,“中医”即符合医理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曰:“(庸医)以热益热,以寒增寒,精气内伤……故谚曰:有病不治,常得中医。”意思是说,若让庸医治病,反而越治越坏,即我们现代常说的医源性疾病、药源性疾病,这种情况不如不治,不治反而符合医理。在《备急千金要方》里保存了古印度佛教医学的学说:人体有自我修复功能,一些病可以“不治自愈”,但有一些病“须治而愈”,还有一些病“虽治难愈”,比如慢性肝病,经过长期的治疗,病情还是会发展、变化,再有一些病就是“真死不治”,如张仲景《伤寒论》里就有多条“死不治”的条文。第三种解释:“中医”即指中国医学、祖国医学,亦即国医,与西洋医学相对而言。现代所谓“中医”,即取第三种解释。 

  什么是文化?“文化”即文治和教化,谓以文章教化施政治民。汉代刘向在《说苑》里说:“凡武之兴,为不服也。文化不改,然后加诛。”当今“文化”,概指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全部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,也特指社会意识形态。中国文化从炎帝开始上下五千年,中医文化从有文字记载至今,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,可谓源远流长。 

  从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《五十二病方》,是现存最早的一部方书。但真正有中医理论价值的最早著作是《黄帝内经》(包括《素问》、《灵枢》两部),一般认为该书成书于战国至秦汉时期,记载了大量的中医药文化。首先,它体现了“治未病”的思想,确是真知灼见。《黄帝内经·素问》曰:“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,不治已乱治未乱,此之谓也。夫病已成而后药之,乱已成而后治之,譬犹渴而穿井,斗而铸锥,不亦晚乎!”这段话明确说明了“治未病”的道理。又如:“夫精者,身之本也,故藏于精者,春不病温。”这段话则体现了古人高度重视人体内环境,认为内因是发病的决定因素,并要求“治病必求于本”,即要抓住疾病的本质。 

  《黄帝内经》讲人与天地相应:“天覆地载,万物悉备,莫贵于人。人以天地之气生,四时之法成。”就是说,人是应天地四时规律而生,天地是个大宇宙,人身是个小宇宙。现代科学技术是发达了,但是对人身这个小宇宙,大部分还是没弄明白。美国算是科技发达的国家,但其国民的平均寿命也就七十多岁,许多病也治不了,所以我们不能妄自菲薄。我们中医治病首先强调治病留人,不能专事攻伐,所以《黄帝内经》说:“大毒治病,十去其六;常毒治病,十去其七;小毒治病,十去其八;无毒治病,十去其九;谷肉果菜,食养尽之。无使过之,伤其正也。”凡药皆有偏性,以药之偏纠病之偏,不能过剂伤正,要重视食疗调养。中医药确实是一个宝库,应该深入挖掘,不能视而不见。 

  东汉张仲景撰《伤寒杂病论》,后世将其分为《伤寒论》和《金匮要略》两书。我建议学医的人都应该好好读一下《伤寒杂病论·序》。张仲景在这篇序言中说了学医的目的:“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贱之厄,中以保身长全,以养其生。”这也应该是我们学医的目的,学医者应该身怀忠孝仁爱之心而自利利他。张仲景还说明了治学方法,要“勤求古训,博采众方”。《伤寒论》共22篇113方,《金匮要略》共25篇262方,它们都是经过“勤求古训,博采众方”,积累前人经验而集大成者!我再提一下唐代医家孙思邈,他出生于公元652年,写《备急千金要方》时已70岁,他在100岁时又写成了《千金翼方》。为何题名为“千金”?孙思邈在序言中说:“人命至重,有贵千金,一方济之,德逾于此”,故名“千金”。他在卷一《大医精诚》中说:“世有愚者,读方三年,便谓天下无病可治,及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无方可用。故医者必须博极医源,精勤不倦。”当医生,对业务要“精勤”,要博览群书。中医书籍很多,古人用“汗牛充栋”来形容,即“出则汗马牛,入则充栋宇”,学无止境啊。孙思邈在《大医精诚》中还指出:“凡大医治病,必当安神定志,无欲无求,先发大慈恻隐之心,誓愿普救含灵之苦。”医乃仁术,仁者爱人,欠缺仁爱之心的人,很难在医学上有所建树。我们现在许多医生心态比较浮躁,对做学问不利。孙思邈通达儒、释、道三教,集诸家秘要,且吸取了大量古印度医药学精华为我所用,如耆婆方、诃黎勒等。其《备急千金要方》载方5 300余首,《千金翼方》载方2 000余首。由此可见,集各家所长为我所用,一直是中医文化的一大特点。 

  以上这些优秀的传统,历代医家都继承下来了。如民国时期宁波的医家范文甫自书春联:“但愿人皆健,何妨我独贫。”他对贫者施医赠药,行医数十年,家无余资。范文甫的学生魏长春生前是浙江省中医院的副院长,他每诊一病,均留方底,随时总结,寻找短处,细心研究,反复推敲。魏长春在民国时期就记录了几十例失治病案,总结经验教训,出版了《魏氏失治案记实录》。他说:“志在阐明学术,不惜自暴其短,知我罪我,在所不计。”魏老胸怀坦荡啊!现代著名中医学家蒲辅周临终前对儿子说:“我一生行医十分谨慎小心,真所谓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学医首先要认真读书,读书后要认真实践,二者缺一不可。光读书不实践,仅知理论,不懂临床;盲目临床,不好好读书,是草菅人命。”所以,我们读书必须要与临床相结合,学以致用。 

  明代医家陈实功著《外科正宗》,其中有“医家十要”:“凡乡井同道之士,不可轻侮傲慢,交接切要谦和谨慎,年尊者恭敬之,有学者师视之,骄傲者逊让之,不及者荐拔之。如此自无谤怨,信和为贵也。”清朝程国彭著《医学心悟》曰:“思贵专一,不容浅尝者问津;学贵沉潜,不容浮躁者涉猎。”我的老师岳美中先生也这样教导我:搞学问就要潜下心来,就要甘愿坐冷板凳。浙江籍的名医施今墨先生学医时也很艰难,曾乔装学医。他听说上海名医丁甘仁学术造诣深,就乔装病人,多次前往丁氏诊所,仔细观察丁氏诊病过程,很受启发。后来,施今墨先生在他创办的华北国医学院里,就以丁甘仁医案为教材,亲自教授。丁甘仁先生虽已是名医,但他仍是白天忙于诊病,晚上常常读书至深夜,背诵《医宗金鉴》等古书。他有几个得意门生,如秦伯未、章次公等。秦伯未著有《清代名医医案精华》,他在该书序言中说:“医非学养深者不足以鸣世。”要成名医,必须学养深厚,传统的文史哲都要学,与医学能相得益彰。因为要学的东西多,中医相对其他行业成名就晚,50岁能成名就算早了。岳美中先生就曾劝导我要多学哲学,我到近年才悟出学好哲学,医学才能提升到更高的高度的道理。《黄帝内经》的学术思想就是立足于道家哲学。章次公也很重视人文修养,他曾题字学医要:“发皇古义,融会新知。”上海中医学院的老院长程门雪拟有名联——“徐灵胎目尽五千卷,叶天士学经十七师”,揭示了名医成才的两条途径,即饱学与多师。求学必须懂得尊师重教,这很重要。我要求我们学校的学生上课一定要起立向老师问好,这一点我在台湾长庚大学医学院中医系上课时,发现该校的学生做得很好。浙江人才辈出,比较早的有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,他到杭州拜名医罗知悌为师,因罗先生不愿收他,他曾在罗家门口站了几天几夜,一片诚心感动了罗知悌而尽得其真传。绍兴名医曹炳章,读书废寝忘食,终生持之以恒,所制读书卡片有数万张。我在北京中医学院就读首届研究生时,有幸跟了几位名医。任应秋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中医理论家,他写的读书卡片有八九万张,仅关于《黄帝内经》的就有一万余张,足见他治学的严谨。他那时给我们上《黄帝内经·素问》,整整半年时间,每个星期一、三、五三天,每天上三个学时。伤寒大家刘渡舟先生给我们上《伤寒论》,397条条文,113方,也是花半年时间,每周三天,每天三小时的讲授,真正地引导我们深入学习。 

  古代医家视著书立说为传承医术之千秋大业。清代喻嘉言说:“吾执方以疗人,功在一时;吾著书以教人,功在万世。”历代医家都认为立德、立功、立言是三件不朽的事。清代伤寒大家柯韵伯说:“胸中有万卷书,笔底无半点尘者,始可著书。”古代名医著书十分严谨,李时珍用27年时间,三易其稿,著成《本草纲目》;张景岳耗时30年,四易其稿,著成《类经》;张璐十易其稿,著成《张氏医通》。这些都是不朽的佳作。我的老师岳美中先生在书房里挂的对联是:“治心何日能忘我,操术随时可误人。”他在病榻上常吟诵诗句勉励我,使我很受教育,受用终生!他说做人要像竹子——“未出土前先有节,待穿天后仍虚心”,又说“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风流”,“无情岁月增是减,有味诗书苦后甜”,这些都是做人、行医的道理啊!吴鞠通在《温病条辨自序》中说:“生民何辜,不死于病而死于医,是有医不若无医也。学医不精,不若不学医也。”所以,学医必须要精,不精则害人。我经常用这段话来告诫我的学生。中医用药用错了副作用也很严重啊,比如热证用热药、寒证用寒药、虚证用泻药、实证用补药,都会导致严重后果。所以,我并不赞成什么人都来学医,医学教育应该是精英教育。 

  自古医坛书家多。许多名医都是享有盛誉的书法家,如东晋葛洪,唐代孙思邈,明代王肯堂,清代傅青主,近代的北京肖龙友、上海黄文东、浙江朱古亭等。字是一张方子的门面,也反映一个医生的文化底蕴和学识才华。可惜现在人们电脑用得多,字写得少了,这也是传统文化丢失的一面啊!但起码要求“字期清爽,药期共晓”,一张处方总得让别人看得明白。 

  天下名医儒占多。宋代范仲淹说:“不为良相,则为良医。”据《新安医籍考》,自宋代至清代近八百名医家中,由士、儒而习医者占70%。故有俗语说“秀才学医,笼中抓鸡”,说明儒家学医很有优势。因借儒学研究医理,儒家心存仁爱,道德为本,此乃儒医一大特色。以医名世而留有著述者,十有八九出自儒医,没有儒医就没有中医文化。 

  名医必然饱学,但也有一些医生不读书,不钻研,腹中空空,不过混口饭吃罢了,学医很难啊!所以有些医家并不想让后世子孙学医,原因大概有二:一是成才晚,二是学医苦。正如古语所说:“学书费纸,学医费人。”朱丹溪临终时对家人并无嘱咐,唯独对行医的侄儿说了一句:“医学亦难矣,汝谨识之。”可知分量之重!叶天士临终时诫其子说:“医可为而不可为,必天资敏悟,又读万卷书,而后可借术以济世,不然鲜有不杀人者,是以药饵为刀刃也。吾死,子孙慎毋轻言医。”昭示了行医之难!所以,成为一个好医师必须要有三个条件,一是天资,二是勤奋,三是良师益友,三者缺一不可。 

  在中医界,好医师也确实受到了上自国家领导人,下至平民百姓的尊敬和爱戴。民国初期,孙中山曾和胡汉民来浙江,胡患赤痢,经绍兴名医裘吉生诊治,一剂而愈,孙中山给裘吉生亲笔题词——“救民疾苦”。毛泽东对中医药很推崇,他说:“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,应当努力发掘,加以提高。”他还说:“中国对世界有大贡献的,我看中医是一项。”毛泽东晚年得白内障,双目几乎失明,1975年7月23日由杭州籍名医唐由之为其成功实施金针拨白内障术,三日后去掉敷料,毛泽东就能看书了。这项技术我在唐代王焘写的《外台秘要》上看到过,可惜已经基本失传。周恩来对名中医很尊重,他曾对施今墨说:“我们不但要让中医在国内占有重要地位,而且要把它介绍到国外去,让西方懂得中医是人类医学宝库中的重要财富。” 

  我认为,在现代台湾地区中医药文化的发展史上,不能不提起这两位浙江籍人士。一位是浙江湖州人陈立夫先生,他晚年致力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,担任台湾“中国医药学院”董事长,为推广中医药文化而殚精竭虑。另一位是浙江苍南人陈紬艺先生,他于1962年主编《革新中医》杂志,1976年创办《大同中医》杂志,1984年又将该杂志更名为《自然疗法》。陈紬艺先生为响应孙中山先生“医道大革命”的号召,特拟定“提倡医道革命,复兴中华文化,促进世界大同”的口号,作为自己毕生奋斗目标。1988年4月,两岸开放之初,陈先生亲自到上海、广州两地访问座谈,是海峡两岸中医文化交流的先行者。 

  中医确实是文化。中医是以中国古代哲学为基础理论的传统医学,是“致中和”的医学(讲究阴阳气血平衡),是构建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医学,是治未病的医学。中医的源头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,如果缺少了文化源头,中医的发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。所以,我们一定要长时期不断坚持研究经典文献,读经典,跟名师,多临床,成就新一代名中医,并且要将中华医学铺轨到世界各地(现在都在讲与世界“接轨”,我认为中医应该是“铺轨”),为中华医学风行世界而努力。我对此很有信心,因为这些年来不断有我国港、台地区及国外的博士生、硕士生来我们这儿学中医,而且很努力,很有成就。中医药有顽强的生命力,它深深植根于我国传统哲学文化,任何学科都无法取代。我们要将中医文化传承下去,让中医走向世界!(作者任职于浙江中医药大学)

[责任编辑:张瑞宸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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