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-10-29 15:33 来源:民进中央宣传部 字号:小 中 大 转发 打印
摘要:本文主要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的组成部分:生死智慧,将从王羲之在《兰亭集序》中提出的“生死困顿”入手,分析王阳明、罗近溪之生死智慧在解答这一生死困顿中的作用,并延及现代中国人应该如何汲取其精华,解决自身的“生死困顿”问题。
关键词:中国传统文化 生死智慧 《兰亭集序》 王阳明 罗近溪
自有生命之物产生以来,便有了生死的现象;唯人类出现之后,才有所谓生死问题。死亡是有生之物生命中止的现象,而生死问题则是人们对死亡这种现象的性质与状态的看法、评判和观念。如果这些对生死问题的看法不是一般的知识性的分析,逻辑上的把握,而是在全面了解的基础上,达到了一种高妙之境,且能够穿透生死问题,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安排“生”、更坦然地面对“死”,则就构成了所谓的“生死智慧”。本文将从王羲之在《兰亭集序》中提出的“生死困顿”入手,分析王阳明、罗近溪之生死智慧在解答这一生死困顿中的作用,并延及现代中国人应该如何汲取其精华,解决自身的“生死困顿”问题。
一、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
长期以来,人们皆有一沿习的观念:中国人重“生”的种种事务,而对“死”则讳莫如深,不太深究。如果追问这一看法出自何处?人们常常会提及《论语?先进篇》中的一段话:“季路问事鬼神”。“子曰:‘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’敢问死。曰:‘未知生,焉知死?’”[1]这似乎是说:如果人生之事尚未处理好,就不必考虑“鬼”之事;人们尚未知生,何能知死?若欲知死后的状况,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。“鬼”者,归也,归于死后之域也。因此,孔子这些话的引伸义是:人只应该专注于生前之事,对死后之事不必去深思;人们知“生”即可,何必又何能知“死”呢?由于孔子之言对中国文化及民族心理影响巨大,于是,人们便得出了中国人忌讳谈死,只言生只顾生,把死亡的问题推至遥远的不可知的领域而搁置起来。
笔者曾经也基本上认可这种看法,但这些年来通过较为深入地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的研讨,我发现这是一种似是而非之论。
我们先从传统文化与思想的角度来看。鲍延毅先生曾以一人之力编撰了一部大辞典《死雅》。这是一本汉语“死亡”的同义、近义词语专门辞典,收录了古今汉语典籍及近代以来中文报刊中有关“死亡”的文言、白话、雅言、俚语、普通话与方言等的同义词和近义词语10494条。稍稍翻阅这部辞书,我们就能发现,一个令人惊恐的“死”字,竟然能在中国的历史上派生出一万多条的辞语,且无比的丰富。其实这并不奇怪,中华民族向来被西方人认为是一个“最为养生送死操心的民族”。“死亡”作为一个实存的事件,虽然呈现出形貌的大体一致;但在中国人心理与精神层面上却折射出无穷的变化,积淀成了深厚的生死文化的传统,表现在语言上则有着几乎数不清的表达方式。
比如同样是“死”,因为去世者的地位不同则有着不一样的称呼。《死雅》第1003页载:“凡丧,三品以上称薨,五品以上称卒,自六品达于庶人则称死。”不仅如此,仅一个“薨”字,又派生出了“薨夭”(指皇帝子女少年死亡);“薨殁”(指王侯之死);“薨逝”(指王侯、
作者简介:郑晓江(1957—),男,江西省万载县人,江西师范大学道德与人生研究所所长、哲学系教授,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、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,主要研究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,尤擅生死哲学与生命教育的研究。
后妃或大员死亡);还有“薨奄”、“薨殂”、“薨徂”、“薨背”、“薨陨”、“薨殒”、“薨落”、“薨谢”等等说法。[2]王力先生指出:“因为死是人们所最忌讳的,所以常常给它们找别名。”[3]也因此,以‘死’的别名为最多。所以,中国人不是不谈“死”,而是以各种艺术的方式、避晦气和避讳的心态“大谈”生死问题。今人若翻阅这部大辞书,一定会为如此丰富的关于“死”的语词而惊叹不已;我们也可以掩卷深思一下,中华民族的先民们,为何创造出如此多的表现死亡的词汇呢?
实际上,语言虽然是人所创造,但也是人们难以逾越的“思维家园”,现实中所遭遇的种种问题,必然表现在历史流传且生生不息的语言当中。这就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:中国历史上,关于死亡的词汇如此之多,如此丰富,怎么会不思“死”、不言“死”呢?而生死问题乃人生中重大问题,孔夫子焉能不论?所以,表面呈现给我们的是民间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忌讳言“死”,但实际上则是人们大量地使用“死” 的代名词来谈有关死亡的各种问题。因此,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中国人恰恰是积淀着厚实的“死生亦大矣”、“生死事大”的精神观念,给世人的形像是“最为养生送死操心的民族”。这一点,将在下面继续展开讨论。
二、“生死事大”
以艺术的美学的方式谈论生死问题的最佳作品之一,当然要数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了。东晋穆帝永和九年(353)三月三日,王羲之与谢安、孙绰等四十一人,在山阴(今浙江绍兴)兰亭“修禊”,即古人一般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(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),群聚于水滨嬉戏洗濯,以祓除不祥和求福,是古人的一种游春活动。此次兰亭“修禊”,名士们于风和日丽之中,流觞曲水、饮酒做诗,再由王羲之合为一篇,并作序,是为文与字皆为绝品之《兰亭集序》。其中记叙了兰亭周围山水之美和友朋聚会的欢欣之情,表达了王羲之人间美景好时光皆短暂,而人之生死又皆无常的深深感慨与叹息。其云:
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。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
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曾不知老之将至;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岂不痛哉!
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[4]
王右军在《兰亭集序》中,以山水自然美景与人间饮酒赋诗为背景,要“畅叙幽情”:人们的性情有别,爱好不同,或“悟言一室之内”,或“放浪形骸之外”,都可以享受不同的人间乐事。但人之一生,仅是俯仰之间,短暂得如白驹过隙;以前所欣喜之事,转眼便为陈迹。右军于是悲从中来:人寿命的长短由“造化”而定,一切终将化为乌有。因此,“死生亦大矣”,“岂不痛哉”!右军之痛,就痛在生死无常,人生如梦。他反对道家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之说,集下众人之《诗》,写下诗集之《序》,认为后人亦将有感于此“生死事大”。
此“悲夫”者,实是王右军享受佳节、美景、情谊、醇酒之时,俯仰天地自然大化、人类生命实存,思及人之自然寿命有限,死将让人之一生所求所得化为乌有;而死的虚无,亦使人生中的一切也变得虚无了,如此,岂不悲从中来?其生死困顿恰恰在于:人生过程中死亡降临之速及丧失一切的恐惧和焦虑,此即所谓“死生亦大矣”的深刻含义。因为人之实体生命的存在既是短暂的,也无法超越死亡而达到永恒,而道家“生死齐一”之说亦不能提供令人信服的精神资粮,所以,“岂不痛哉”!可是,此生死困顿何仅仅是右军?应该说是千古相续的人类生死困顿,是谓“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”!千百年来,对《兰亭集序》人们叹其文其字之美,却不知“感于斯文”之“文”并不是指此“文”,而是指“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”之叹是古今人共同的感慨。
所以,《古诗十九首?驱车上东门》有云:“浩浩阴阳移,年命如朝露。人生忽如寄,寿无金石固。万岁更相送,圣贤莫能度”。[5]《古诗十九首?生年不满百》中写道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”[6]《古诗十九首?回车驾言迈》也有:“所遇无故物,焉得不速老……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?”[7]雄桀一时的桓温,在率兵北伐时,“见前为琅琊时种柳,皆已十围,慨然曰:‘木犹如此,人何以堪!’攀枝执条,泫然流泪”。[8]雄才大略的魏武帝,临江酹酒赋诗,却道出了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”[9]的诗句。这些饱含深情实感的诗文,内在的含义都是人们对死亡必切断人生进程的恐惧与焦虑;而要消解此恐惧与焦虑,则唯在寻找到如何超越死亡,获得永生之路。
三、“死生”乃“昼夜”
从王羲之撰《兰亭集序》,表达出人类生死困顿千余年后,大约在明正德年间,大儒王守仁(1472-1529,字伯安,别号阳明)在南都讲学,有学生问:“死生之道”的问题,其实这也是人类生死困顿的另一种表达形式。阳明子回答:“知昼夜即知死生。”于是,学生再问“昼夜之道”是什么?阳明子说:“知昼则知夜。”学生还是不解:“昼亦有所不知乎?”阳明子意思是:以“昼”喻“生”、以“夜”喻“死”,如果人们视生死更替犹如昼夜相代,于是便不会有死之恐惧了,而要知“夜”(死)则需要先知“昼”(生)。可是,学生仍问:人人都在“生”,何能不知“生”呢?而“夜”之后必为“昼”,人“死”之后怎能“生”呢?阳明子说:“汝能知昼!懵懵而兴,蠢蠢而食,行不著,习不察,终日昏昏,只是梦昼。惟息有养,瞬有存,此心惺惺明明,天理无一息间断,才是能知昼。这便是天德,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更有什么死生?”。[10]这是说:虽然人人都活着,但如果只知求食求衣求睡求性,其余则一概不知,一概不求,那便只是“梦昼”——活着犹如睡着了,不省人事,与死无异。一个人只有不唯清醒时孜孜于“天理”、睡梦中亦归之“天理”,涵养成自我之“天德”,这样便与超越时空之本体“良知”合为一体,如此则何有“生死”?如此就可以“昼夜生死”——把由“生”而“死”的变化视为白天与黑夜的周转一样,这样,就能对自己何时死去毫不在意,无动于心,而专心致力于人伦道德的领悟与践履。这实际上就是阳明子对人类生死困顿的解答。
大概又过了七八十年,王阳明的三传弟子罗汝芳(字惟德,号近溪,1515—1588)也运用“生死乃昼夜”的智慧安慰了那些对生死的困惑者,其效果还相当显著。一天,罗汝芳途经泰宁,师友聚会,共商学问。其中有一位学者谈及一个年老的士大夫因病生命垂危,未免伤感不已。罗汝芳从容地道:大家不必过于伤悲,“死生”不过就是“昼夜”罢了,是常事也。在坐的诸位皆改容说:死生乃昼夜,古人确实有此一说。但是“夜”之后当然会是“昼”,而人“死”后又那能“生”呢?罗汝芳再言:“诸君知天之昼夜果孰为之哉?盖以天有太阳,周匝不已而成之者也。心在人身,亦号太阳,其昭朗活泼,亦何能以自已耶?所以死死生生,亦如环如轮,往来不息也。”[11]罗汝芳的意思是说:天地之所以会从“昼”而转为“夜”,是因为太阳周转不息;而良知灵明之“心”对于人而言,犹如太阳一般。其变化不居,昭朗活泼,周转不息,所以,人由“生”而之“死”,如环如轮,往来不停,故而亦可以“昼夜”论“生死”矣。罗汝芳的讲述刚停,坐中就有一位年高者立起抚掌笑曰:我平日里常常思及生死问题,便心神不安啊,今闻此言,可以让我安心矣!这其实也是近溪子对人类生死困顿的解答。
王阳明与罗汝芳的意思是一致的:如果人们在一生中能够复返“天理良知”之本,由有限之个我现实生命去与无限之宇宙本体生命合一,借助于后者,个人之生命也就无限了,如此便可以超越死亡而永恒,昼夜生死,这就解决了生死困顿,“知死生之说”了。
明嘉靖七年(1528),一代大儒王阳明重病于越返归,舟行至江西南安府青龙铺将临终,门人周积问遗言,“先生微哂曰:‘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?’顷之,瞑目而逝”。[12]“此心光明”亦即阳明子之精神与“天理良知”合为一体,超越了生死,于是,无有生死恐惧。六十年之后,罗汝芳亦行将就终,益王府的左长史万言策求字,罗汝芳写道:“此道炳然宇宙,原不隔乎分尘,故人已相通,形神相入,不待言说。古今自直达也。后来见之不到,往往执诸言诠,善求者一切放下。放下,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?愿同志共无惑无惑焉。盱江七十四翁罗汝芳顿首书。”真是以与“道”合一、一切“放下”为精神支柱淡然面对生死之关。万言策出来碰上了建昌知府袁世忠,叹云:“先生当弥留之际,志意坚定,言动不失故常,字势遒劲,行列端整,且计日反真如归故宅,一切放下宗旨,进于忘言也已。”[13]阳明子以“此心光明”面对生死之际,罗汝芳以“计日反真如归旧宅”静对生死之关,他们都达到了生死坦然之境。
可见,“生死,昼夜也”的智慧确实有实际的效果。之所以有效,乃在于一般人恐惧死亡,实是害怕死亡让自己丧失了一切,而且是永远的不可挽回的丧失,犹如王右军在《兰亭集序》中所表达的千百年来人类的生死困顿。而“死生,昼夜也”的智慧正说明了人死不等于一切都归于什么都没有的“无”了,生命乃在宇宙天地间永恒地周流不息,这就给对死亡充满恐惧者以极大的心灵慰藉,更关键的是,还给人们指明了人生的方向,建构了生活的准则。
四、“生生之道”
“昼夜生死”的观念是一种典型的儒家式超越生死的智慧,要深刻掌握这种生死智慧,我们还是要回到对孔子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之说的理解上。
其实,按明代大儒罗汝芳的理解,孔子所言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之说,并非人们平常所理解的——人们只要也只能知道“生”之事,而“死”之事是不必也不能够去了解的意思——而是说,知其“生”者方可知其“死”,因为“死”犹如“生”。但是,为何“死犹生”呢?这是不是道家所说的“生死齐一”呢?非也。在此,有三种主要的认知模式:首先,一般人都把“生”仅仅理解为生命、身体之“生”,把“死”理解为生命、身体之终结。所以,人们只需知“生”而无需也不能去知“死”。这是一种实体性的生命观,是对生死问题的误解。其次,是道家“生死齐一”的认知模式,以我之生命、身体之“生”乃“道”之外化,而人之“死”则不过就是复返于“道”,这似乎也是一种“死犹生”的看法。第三则是罗近溪的看法,他认为:孔子此处之“未知生”之“生”并非指人之生命、身体之“生”,而是“仁”,即“生生”之理,这是一个动宾结构,指的是宇宙间创生万物、长养万物的本根本源之“生命力”。所以,人之“生”是“生生”之道的表现;人之“死”也是“生生”之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。这就叫做知“生”即“生生”之道,也就知“死”之理了;反之,不知“生”即“生生”之道,又如何能够知“死”呢?
从个体的实体性的生命而言,有“生”之始亦有“死”之终;而从宇宙间生生不息之“生命力”而言,个体生命之“生”固然是“生生”之显现,而其“死”不也是“生生”之道的另一种形式的显露吗?故而只有“生生”(后一“生”字可以理解为个体生命之“生”)之“生”与“死”,而无“生生”之终了之“死”,因为“死”亦是“生生之道”的表现形式。
所以,如果我们摒弃了实体性的生命观,而立于大本大源的关系性生命——“生生”之道——来理解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就能够明白“死犹生”之理了,也就可理解孔子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之意是:知道了“生生”之道,也就可以知道“死”之理了;不知道“生生”之道,又焉能知道“死”之理呢?
这一“死犹生”的观念,可以说,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生死智慧之一。其来源可以直接上溯到《周易?系辞上》所载之:“《易》与天地准,故能弥纶天地之道。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。原始反终,故知死生之说。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,是故知鬼神之情状。”[14]理解此《易》理之奥秘的关键在于:人们必须从万殊(万事万物)之中、从自我的个体生命之上,去“原始反终”,以体悟“生生”之本体,意识到个体生命之上是关系性生命,这样便脱出了个我化之生活,立于生命之本的基点来思考“生死”问题。于是,人们就可以运用“生生之道”视“死”为“生”。这样一种体悟必可消解“死亡”带给人们的恐惧与痛苦,并为人们如何安排人生之路奠定基础,确立准则,此为“死生之说”。
五、儒家“死犹生”与道家“生死齐一”
那么,这样一种直溯“生生”之大本大源而达到的“死犹生”的生死智慧,究竟有何现实的功用呢?又如何解决千百年来就存在并表现于王右军《兰亭集序》中的人类生死困顿呢?
我们可以仔细推敲一下,死亡对人们的威胁究竟是什么?人们为何会恐惧、焦虑于死呢?一般而言,人类的生死问题有无穷之多,但最严重的则有二:一是“死”让我们丧失了一切,包括生命、身体、财富、社会的地位、人际的关系,等等等等,这引发人们深深的恐惧和痛苦;二竟然人“生”而必“死”,死亡降临又如此之速,那么,我们人世间的一切作为又有何意义?我们生前又究竟应该怎样活命?这引发人们的生死焦虑,也正是王右军及千百年来人们生死困顿的主要内容,是谓“岂不痛哉”!根据阳明子、近溪子的看法,我们应该从以下二个方面来加以解决:
首先,我们必须超脱个体人“生”而之“死”的实存,去“原始返终”,亦即立于“生生”之本源来观“生”与“死”,这样就可以明白:人的生与死、万物的成与毁,无不都是“生生”之道的外显,知此,则“死犹生”矣,则无“死”矣!如此,面对死亡,人们亦可安心坦然了。这样一种说法,把死亡的神秘面纱一把揭开,让人们无需再由困惑于死而恐惧于死。其次,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:竟然“死”之本质为“生”,则处理好“生”之事,也就解决了“死”之事。于是,“死犹生”的生死智慧,也就引导人们由“死”而入“生”,直面人生的诸问题,并获得如何“生”的正确方向与原则。
具体而言,“生生”之道表现在天地之间,是日月星辰的运行、春夏秋冬的更替、万物竞生竞长的自然秩序,是宇宙井井有条、自然而然的性质;表现于人间社会,这种秩序便显现为仁义礼智信、忠孝慈悌等的规则规范。因此,人们只要合于“天道”以为“人道”,遵循伦理与道德的原则去动、停、行、止,则无疑复返了“生生不息”之大道,不仅刚健有为地“生”,亦能超越死亡而“息”。
在此,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儒家的“死犹生”与道家的“生死齐一”之说。在道家学者看来:人们必须从事事物物的生死存亡中超脱出来,立于“大道”本体的立场来对待生死,从而意识到“生”与“死”皆不过“一气所化”,“死”不过是人与物向大道本体之回归,如此,又何必何苦要为自我之“死”而悲痛?又为何要为他人的去世而伤心?这就达到了委任运化之生死自由之境了,此就是王右军《兰亭集序》中所不信之“一死生”与“齐彭殇”之说。
儒道二种生死智慧的功用似乎有一致之处:都可以解决人们的生死困顿;但本质上则不同。关键在于道家之“道”的基本性质是自然而然,所以人们以之面对生死,便是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”式的坦然,如庄子“妻死,鼓盆而歌”的旷达。而儒家之“道”的“生生”,则显现为人伦道德的条理,所以,人们以之面对生死,便是践履仁义礼智、修齐治平,乃至“杀身成仁”、“舍生取义”,如文天祥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式的坦然。所以,道家解决生死困顿的智慧是被动式的顺应命运的安排;而儒家解决生死困顿的智慧则是较为积极主动的有为。其实现的具体方法与途径也与道家的生死智慧大异:人有生理生命,又有精神生命,后者又可分出道德的生命,亦即人们在世间以认识、显发、践履人伦道德为生存核心的生命。生理生命随着人们寿限的到来,必有完结的那一天;而人之道德生命的发扬光大,则会因其造福社会与民众事业的永恒性,也因其道德楷模矗立于人世间,更因其精神人格的伟大,而能够超越时空之限囿,达到永垂不朽,这即实现了人之生命的永恒。所以,如何透过生命现象界的“死灭”获得生命理性上精神中的“不灭”,是人们建构合理之死亡观以解决生死困顿的基础,亦是得到健康之人生观的核心所在。
这样,中国传统儒家超越死亡的智慧,可细分出三个步骤:一是将个我之生命与亲人之生命相沟通,将自我与家庭家族融会贯通而为一,这样,个人生命虽然必在某时某地归于结束,但血脉却在家庭家族中绵延不绝,此为“虽死犹生”。做到这一点的关键,正在践履“孝”道。二是将个我之生命溶入社会国家之大生命中,治国平天下,从而载之史册,传之久远,是为不朽,此为“虽死犹荣”。做到这一点的关键,正在尽其“忠”。三则是沟通天人,将“小我”之生命汇入自然宇宙之“大生命”中,借助于后者之无穷无限性,获得自我生命的永恒,此为“虽死而永存”。当个体生命的死成为类我生命之“生生不息”中的某个环节时,人们的生死困顿也就消弥于无形。做到这一点之关键,在回归“生生”之道以发显“仁”德。如此,生死皆存在皆快乐,是谓“乐天知命”,则人们何会痛苦于“死”之将临?所以,超越了生死,解决了生死的困惑,就会有完完全全的“死”之坦然与安心。
六、“超越死亡”
我们再把目光投射到现实的中国社会。可以说,生死问题具有最大的普泛性和紧迫性,因为,人世间的生死困厄是人人都会遭遇到的严重问题。据统计,2009年,中国总人口为13.35亿,死亡人口943万人,死亡率为 7.08‰。若以逝者一人有直属亲友6人计,则有5658万人有生死哀伤问题;若以每一逝者约有10个左右的次亲朋友来计,则每年又有9430万人有生死之痛的问题。三项相加,中国一年约有1亿7031万人有生死问题的产生。也就是说,中国每年有约十分之一以上的人口有生死问题的困扰。若再加上每年清明、冬至等的祭祀活动,也许全中国十三亿人口中的大部分都直接或间接地与生死问题有关,而我们却没有基本的系统的生死观的教育。
生死不由人,由生之死是人生的一个自然现象,又是对人之情感特别震撼的现象。每个有正常寿命者,除必须面对自我之死外,还必然要面对亲友以及其他非正常死亡现象的悲惨场景。一般而言,伴随着死亡现象的产生,人们必然会产生悲伤、不安、恐惧、痛苦、焦虑等负面情绪,这让人不得不去正视死亡带来的悲痛与生命中的失落等问题。而且,如此巨大数量的要处理生死问题的人群,是需要进行全面而深入的生死观教育的,是需要进行临终关怀及悲伤抚慰的,也是需要让人们学会由死观生的方法,来获取正确的人生方向的。
另有几个数据也相当惊人:中国每年约有10万人丧生于车轮之下,每年自杀人数也在28-30万人之多。而2008年5月12日发生在四川汶川8.0级大地震,遇难人数就达到了8.7万人(死亡6.9万多人,失踪约1.8万多人)。其中的北川县,据统计,总人口161万人中有19956人遇难,约占总人口的12.4%;另有4311人失踪,26916人受伤,6075人因震致残,还有1023个孩子成为孤儿,14.2万人无家可归。在北川县曲山镇,生命的损失更是令人震撼:4万居民有2万多人遇难,亲友亡故家庭达到90%。发生在2010年4月14日的青海玉树地震,也造成了2698人遇难,失踪270人,其中遇难学生达到199人。2010年8月7日发生在甘肃省的舟曲泥石流灾害,也已造成1447人遇难,失踪381人。如此庞大的正常及不正常的死亡人口,以及更大数量的需要处理死亡问题的人群,让我们迫切地需要生死的智慧。而最高的生死智慧是达到“超越死亡”之境,以解决我们的生死困顿,并回归人世间如何生活的信念。但是,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要获得“超越死亡”的智慧是非常困难的。现代社会物质主义、享乐主义、个人主义盛行,埋首现世社会的各种享受已成绝大多数人的生存模式,这必然导致越来越大的死亡恐惧与痛苦。因为,现代人的生死困顿更甚于古之王右军的生死困顿,也无法超越死亡,在死亡的虚无面前,人们怎不万分痛苦?关键在于,现代人更加“个我”化了。所谓个我化,即人们缩入个体之我的坚壳,认为生命是个我的,生活是个我的,人生亦是个我的。所以,唯个人之利是求,唯个人之欲是求,这种完全凸显“个我”的人生观,固然能使人关注自己当下此在的生存、生活与人生,固然能抓住当下此在的物质性获取及生活的享受;但在面对死亡时则必会感到一无依傍,成不了罗近溪先生所言之“死犹生”,人之死成了无可挽回的死,个体生命的丧失无法成为人类生命和宇宙生命延续中的死,最个我化的生活与最个我化的人生也就导致了最个我化的死亡,其引发的死亡恐惧与焦虑——即生死困顿——必然是相当强烈的。
中国传统生死智慧的核心目标即在“超越死亡”,并 “由死观生”来获得规划人生的资源与动力。可是,现代中国人走科学主义之路难以“超越死亡”;宗教之“超越死亡”的路仅对很少一部分人(信徒)起作用。关键在于,现代中国人用来对付死亡的传统文化资源,如儒家的“杀身成仁”、“舍生取义”、“立德立功立言”之“三不朽”的生死智慧;道家“生死齐一”的智慧、民间百姓“阴间与阳间”的智慧、佛家“六道轮回”、“涅槃”的智慧等等,已基本打碎并遭遗弃,而新的应对生死问题的智慧又没有建构出来。于是,人们只好硬扛着,许多人是在对死亡极度的恐惧中走向人生终点站的,可名之曰:生死品质极低。而且,绝大多数人(尤其是老年人)又不好意思对他人诉说死亡之痛,无法表达对死亡的恐惧与担忧,更得不到社会及专业人士的帮助及抚慰。他们也许深夜辗转反侧于睡榻,常常在内心自问:死是什么?死之后我到哪儿去了?现代工业化、技术化的对遗体的处置方式更加深了无数中国人透心之凉式的恐惧。
记得笔者在云南作完一场关于生死智慧的演讲后去休息室,途中被几十位来听讲的老人团团围住。一位老人拉着我的手说:“郑教授,您这样讲死亡,我们就放心了。”看着他们略显浑浊的眼睛,我强烈地体会到老人的激动与感谢之意,同时我也大为震撼并有些纳闷:自己究竟讲了些什么,能让这些老人如此激动与开心呢?
稍一思考,我恍然大悟:在演讲中我曾谈到现代生死智慧的核心观念应该是“死是生活的终止,生命可以永存”的原理,意思是说:逝者虽然已矣,但其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却可以存在下去,这种思想的内核正是从孔子到阳明子、近溪子所坚持的“生生之道”的生死本体之论。因为当人们生理生命结束之后,人在世间构建的血缘生命、人际生命、精神生命还存在。意识到这些道理非常重要,人们可以从中明白自我生前的责任是:第一、随顺自然之生理生命的发展,去成家立业,孝顺长辈抚育后代,构建自我之血缘亲缘生命,获得爱情与亲情。第二、努力地从一个生理性、自然性的生命蜕变为社会性生命,建构良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,获得人情与友情。第三、努力奋斗,创新创业,立德立功立言,获得永恒之精神生命,获得“万物皆备于我”之灵魂“大乐”,终则超越死亡。
这样一种生死的智慧是要人们真正明白:死亡是人之生活的终止,人之生命,如血缘亲缘生命、人际社会生命和精神超越生命可以永存,那么,人之死就不是全部的毁灭,死后生命的永存能解决现代人的生死困顿,给我们以莫大的心灵宽慰。并且,这一原理的运用也让人们寻获了在人生过程中究竟应该追求什么?以何为最大的人生价值和意义?这即是:生命不仅仅是它的物质形态,人离开世界,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,反过来我们便可以反思生命的意义,好好把握生活,珍惜生命,创造价值,尽自我之血缘亲缘生命、人际社会生命、超越精神生命的多维立体的活,以使自我的生命得到更加精彩,更好地延续,这便是我们面对生死困顿的答案,这便是我们需要人生奋斗的理由之一。
这也即是学习生死智慧的意义所在:“生”,我们无法自主选择;“死”,亦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。我们所能自做主宰的只是人生中的一段“活”的过程。只有死亡才告诉人们生命的有限,生活的享受也是有限的。所以,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不是物质的财富而是人际的关系与精神的追求。
我们固然不要放弃适当的物质享受,否则生活将了无乐趣,生理生命也无法生存;但我们更应该去努力于世间之情的酿造,努力发挥精神生命的创造性。而要做到这一点,必须在活得很好时,在观念意识上先行到“死”,由“死”观“生”,这样,我们就可以在生活中,在与人相处的过程里,不斤斤计较,不执着不放,名利心淡薄一些,生命从容一点,交往纯洁一些,生活也要简单一些。这样,当我们必不可免地逝去之后,可以把血缘的人际的社会的生命留在世上——即把“情”留在世上;把思想留在世上——即把精神产品留在世上。这就把“死”转变成了“生”的动力和求取的内容,寻获到了生死的意义与价值。这即是死亡给我们每一个生者的教益。
总之,我们必须立于中国传统生死智慧的基础之上,由人之生理生命而深入去体悟生命的多重性,认识到生命是可以在“死”之后延续永恒的。在这样的基础上,我们才能真正建构卓越的现代生死观,以展开自我的人生之路,应对生活的挑战,以及死亡的结局。让我们能更加珍惜生命、善待生命、创造生命的辉煌;同时也消解了王右军在《兰亭集序》中表达出的千百年来人类的“生死困顿”,这就大大提升了自我抵御死亡焦虑与恐惧的能力,终则达到超越死亡之理想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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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郑晓江,江西师范大学道德与人生研究所所长、哲学系教授,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、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,主要研究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,尤擅生死哲学与生命教育的研究。
[责任编辑:张瑞宸]